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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屺瞻與齊白石的七十六方印章
圖中十方印章印文,從右至中至左三列、由上到下依次排列為:六十白石印富翁、興不淺也、形似是末節(jié)、心游大荒、傲寒、崛強風(fēng)霜、梅花草堂、樂此不疲、朱屺瞻、起哉。
我喜歡篆刻,藏有已故篆刻大家如錢君匋、周哲文等友人為我刻的不少印章。嶺南多雨,有時候要把印章搬出擦拭一下,一時想起許多往事。先說一個齊白石、朱屺瞻兩位大畫家刻在印章上的友情故事,他們鐫刻在印章上的深情,終生不渝。
1983年6月1日,我奉命去濟南公干。當(dāng)時從廣州去,要先坐飛機到上海,從上海再轉(zhuǎn)去濟南的火車。我算走運,買到了6月2日晚上發(fā)車的火車票,這樣只需在上海停留..。但..時間也不能白過,得“見縫插針”干些事情。
6月2日上午,我約好去看望年已92歲的..老畫家朱屺瞻。那..,風(fēng)顛雨橫,璽合印章承接德陽市、旌陽區(qū)、經(jīng)開區(qū)、羅江區(qū)、綿竹市、什邡市、廣漢市、中江縣、區(qū)域內(nèi)的黨、政、軍、機關(guān)、社團、外資企業(yè)、事業(yè)單位、公司,企業(yè)及個體工商戶的公章、財務(wù)專用章、合同專用章、發(fā)票專業(yè)章、業(yè)務(wù)專用章、報關(guān)專用章等印章刻制與公安局備案。我又偏偏把老人家住的820弄錯記成了280弄,下得車來,把的士打發(fā)走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鬧了“烏龍”。
我冒雨從280弄走到820弄,來到朱屺老的住處前,見一棟連體二層小樓,灰色水磨磚的正面墻壁,黑色改良魚鱗瓦的屋頂,是江南常見的一種半老半新式建筑。我按響門鈴,朱夫人從樓上窗子望見是我,忙下樓開門。
上到二樓,見朱屺老坐在一把圈椅上,穿著厚厚的兩層毛衣,鼻涕直流著。他要站起來,我忙上前阻止。老人鼻音很重地說:“我起床就在畫室等你,等好久了。”我把弄錯地址吃了苦頭因而遲到的經(jīng)過述說一遍,向老人道歉。朱夫人給我找出替換衣服,說:“趕快換下淋濕的衣服,我給你拿去弄干。”我換衣服的工夫,她又沖了一杯熱咖啡遞過來。
這就已到了吃午飯的時間,朱屺老要請我先到飯店去吃,說著還張羅動身。朱夫人建議說:“一位正感冒,一位半路淋雨也別再感冒了,不如就在家里燒幾個菜,雖然怠慢了一些,你們也多些時間好好聊聊?!敝灬ɡ掀鸪醪煌猓f:“在家里吃,那不太怠慢了?”我則巴不得在他家用餐,趕忙說:“還是照朱夫人的意思在家吃好,您把.近畫的畫和齊白石先生給您刻的那七十六方印章拿給我看看,就比什么都厚待了?!敝灬ɡ线@才勉強同意。
朱夫人下樓去張羅午飯,朱屺老先是把他近期畫的油畫、國畫一幅一幅拿給我看。那段時間他正致力于探索油畫的民族化,作品之美不勝收,暫略去不談。
看完畫,就吃午飯。飯后,朱屺老開始給我講起了齊白石先生為他篆刻的那七十六方印章。
朱屺老把這七十六方印章集中珍藏在一個保險柜里。他打開保險柜,把用特制錦盒裝著的印章一盒一盒拿出來,輕輕放下。每一個錦盒里嵌裝著兩方或三方印章不等,所以全部印章裝了二十幾個錦盒。我看著朱屺老對這七十六枚齊白石篆刻印章的珍視,不禁想起古羅馬哲人奧古斯丁的一句話:“人與人的友誼,把多數(shù)人的心靈結(jié)合在一起,由于這種可貴的聯(lián)系,是溫柔和甜蜜的。”我真的感到,朱屺老對這一批印章,分明有一種特別的“溫柔和甜蜜”。
這七十六方印章,在“文革”中曾經(jīng)被“紅衛(wèi)兵”、“造反派”抄家時當(dāng)作“除四舊”掠走。那時候,多少祖國的精品文物被野蠻地毀掉,據(jù)說還有日本的“友好人士”不斷來中國“訪問”,有一項“順帶”愛好就是搜集那些“文革”時抄家抄到的印章,運回日本交到古玩店高價出售。
“文革”壽終正寢,在為朱屺瞻先生落實政策的過程中,或許也是天佑善事,這七十六方竟然又萬幸一方不少地回到了老人手中。也有人說,可能是因為齊白石送過畫給毛澤東,“紅衛(wèi)兵”、“造反派”頭頭才沒敢把齊白石的印“破四舊”,又或者是這批印章被放在什么地方,后來遺忘了,才逃過大劫……
我問朱屺老:“哪一方是齊白石先生為您篆刻的..方印章?”朱屺老找了一會兒,找出印文為“心游大荒”的一方白文印章說:“就是它。那一年徐悲鴻在上海舉行個人畫展,我去參觀,他陪著我欣賞。在一幀畫上,我見到這一方‘心游大荒’印章,喜歡極了,就問徐悲鴻是哪一位篆刻的?能不能也請他給我刻一方?他告訴我,是齊白石老人的作品,回北京后一定代我求一方。就這樣,畫展結(jié)束后不久,悲鴻真從白石老人那兒為我求到了這一方印章?!敝灬ㄕ耙簿瓦@樣認(rèn)識了齊白石老人?!靶挠未蠡摹?,深刻地認(rèn)識和理解大自然,有效正確地表達大自然,正是作為畫家朱屺曕的畢生追求。
我又問朱屺老:“別人向白石老人求一方印章都不容易,他怎么會給您刻了那么多方?”朱屺老笑笑,也不直接回答,找出一方印文為“六十白石印富翁”的印章遞給我,讓我看看印章的邊款。我摘下近視眼鏡看清楚,印側(cè)那一則邊款是:
屺瞻仁兄.知予刻印
予曾刻《知已有恩》印
先生不失白石知己第五人
甲申白石
我還是平生..次見到“知己有恩”這個詞兒。真如培根所說:“友誼在感情方面使人出于烈風(fēng)暴雨而入于光天化日,而在理智方面又能使人從黑暗和亂想中入于白晝。”故而可以是“知己有恩”?白石老人把朱屺老視為“知己”,而在這一位老人的心目中,“知己”竟然是屬于“有恩”的;“知己”的人也就是“恩人”,當(dāng)然,有恩就理當(dāng)圖報。
我又想,友誼到了“知己有恩”這種地步,并且“知己”的程度還能排出名次來,大概也就應(yīng)該是人間友誼的..吧。且彼此一片赤誠,不是“..人”就說不是“..人”,是“第五人”就說是“第五人”,實在難得。
我求朱屺老從這些印章中選拓十方給我,并且親筆題記。朱屺老想了想,也是首先選出“六十白石印富翁”這方,接著選出“心游大荒”那方,想來有可能就是因為這兩方印章是他們兩位大藝術(shù)家友誼之始、漸而達到高峰的信物。
接著他選出了印文為“興不淺也”的一方,我猜這可能是齊白石和朱屺瞻的金石之交到了一個重要轉(zhuǎn)折的時候,同為紀(jì)念之物不可不選。接著他選了印文為“形似是末節(jié)”和印文為“樂此不疲”的兩方印章。朱屺老停下來,告訴我,“形似是末節(jié)”、“樂此不?!保际前资先嗽诶L畫藝術(shù)追求上對他的提示,他在《癖斯居畫談》一書中曾經(jīng)談到。
朱屺老凝神想了一會兒,再又找出了印文為“傲寒”和“崛強風(fēng)霜”的兩方印章,告訴我,這是在日本帝國主義侵華鐵蹄下的年月,齊白石老人給他刻的兩方印章。他沒有多說什么,不過有了篆刻時間,不言而喻,白石老人指的是面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法西斯統(tǒng)治,要“傲”得“寒”,要“崛強”于“風(fēng)霜”。
朱屺老數(shù)了一下,已經(jīng)選出七方,便接著從他的幾方“梅花草堂”堂號印章中又挑出自己.喜歡的一方,湊成“八”方這樣一個吉利數(shù)字,然后按印面大小、朱文白文搭配布局,給我鈐在一頁宣紙上。隨后,他又用毛筆題了“白石為予所治印選拓”九個字,落“屺瞻”款,款下鈐“朱屺瞻”名章、“起哉”字印,全紙共收十方齊白石篆刻的印章。(如左上圖)
朱屺老很寶貝齊白石給他篆刻的七十六方印章,我也很珍視朱屺老親手給我鈐制和題簽的這一份小文物,一直好好收藏著。無論何時欣賞,都深深感嘆于兩位大藝術(shù)家勒石其上的友情。
1982年7月末,朱屺老簽贈我一冊他的美術(shù)理論專著《癖斯居畫談》,其書以中國古代畫論的傳統(tǒng)寫法總結(jié)了他幾十年的中國畫創(chuàng)作經(jīng)驗。書的..頁開宗明義就說,他在繪畫創(chuàng)作上:
“多年來以‘獨’、‘力’、‘簡’三字自求。齊白石教我‘畫須獨立’,唐文治教我‘畫須有力’?!殹?,即忠于自己面目,不依傍門戶,不盲目拜倒于某家某派座前。‘力’,即力量,它不僅指筆力,更指作者內(nèi)蘊的‘心力’,作者的思想深度?!啞呛喚?、簡潔。這是我自求遵循的一種創(chuàng)作標(biāo)準(zhǔn)?!?